在消费的舞台上，水果扮演着独特的角色，它既可以是大街小巷里平价亲民的日常零嘴，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中产阶级精致下午茶中的点缀，甚至还能在拍卖会上成为按颗计价的顶级奢侈品。吃水果，本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，却因价格、产地、品种和吃法的差异，将人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消费层级。有人享受水果纯粹的酸甜滋味，而有人却在购买水果时，无形中买了一份阶层身份的象征。
2024年11月29日，艺术家毛里齐奥·卡特兰的艺术作品《喜剧演员》在中国香港展出。这件作品不过是用灰色胶带把展墙上的香蕉固定，还附有真品证书和安装说明，所有者能随时更换烂掉的香蕉。讽刺的是，它虽包含对过度消费问题的批判，却以高达600多万美元的价格成交，买家是波场（TRON）创始人孙宇晨。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从2015年到2024年，全国居民人均鲜瓜果消费量从40.5千克逐年增加至61.6千克，过去10年，中国人的“水果胃”以每年约4.8%的速度膨胀，增速领先于粮食、蔬菜及食用菌、肉类等其他大类。
随着消费需求的不断走高，市场也开始推波助澜。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水果被披上华丽的外衣，以稀缺、健康、高颜值等卖点，包装成人人追捧的网红水果。社交平台上，网红水果登上各种衡量财富阶层的榜单，“水果自由”仿佛成了“经济上行时期的美”，吸引着每一个向往精致生活的普通人。
水果被赋予了远超其本身的意义，一条持续更新的鄙视链也随之形成。车厘子价格跳水，樱桃李便取而代之；阳光玫瑰葡萄过气后，妮娜皇后葡萄登上“葡萄界爱马仕”的王座；今年荔枝性价比高？可岭南佳果也有上、中、下等之分；就连小时候常吃的国产香蕉，不知何时也被大型商超换成了进口货。在这场水果王国的“权力更迭”中，不少人开始后知后觉地试图跳出消费主义的陷阱。真正的“水果自由”，或许并非是能随心所欲地购买昂贵的水果，而是不被人为制造的需求所束缚，多吃水果未必有益健康，老派水果也未必比所谓的“超级水果”差。
人类向来喜欢给事物分出三六九等。当年哥伦布从新大陆带回菠萝，这种外形奇特的水果很快被贵族捧上神坛。17世纪中后期，英国国王为展示国力，将一颗菠萝摆在宫廷宴会的显要位置。在王室的引领下，菠萝成了财富与威望的代表，英国甚至有商家专门出租菠萝供不富裕的家庭宴请时撑场面。许多水果离开枝头时，或许只是怀着传播种子的“抱负”，却没想到不仅成为人类口腹之欲的满足品，还成了没有实用价值的装饰摆件，甚至代表着与自身毫不相干的生活方式。
21世纪初，“超级水果”概念在美国兴起。打造超级水果需要具备感官上诱人、新奇、方便、供应量可控、有潜在健康益处以及全方位的市场营销等六大要素，这不仅依赖精准发达的农业技术，还需要大量的营销投入。牛油果就是一个典型例子。它在中美洲本是常见且廉价的食物，1915年，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商业牛油果种植者成立协会后，认为“鳄梨”这个名字太土气，不符合高端定位，于是改名为“牛油果”。牛油果本身不甜、高脂肪、含水量相对少，大多不能即食。销售商为了推广它，费尽心思。他们将其与高档餐厅绑定，迎合人们对体重管理和肠胃健康的需求，把它包装成“完美的食物”。尽管牛油果脂肪含量较高，但大多是不饱和脂肪酸，便被宣传为动物脂肪的优质代餐。在社交媒体盛行的时代，牛油果又因拍照好看、达人带货而收获流量红利。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的统计显示，2014年至2023年，全球牛油果贸易的年均复合增长率达12%，是增长最为迅速的水果品种之一。在中国，2019年至2023年，牛油果净进口量由3.26万吨增长至6.56万吨，四年就翻了一番。
类似的造神剧本在水果界不断上演。2019年春节，“车厘子自由”成为中国网友鉴定生活水平的标准。尽管专家科普车厘子就是进口大樱桃，但这个音译名自带洋气，车厘子依然走红。根据每日优鲜发布的年货报告，2019年春节假期，智利车厘子的销量同比暴涨32倍多。车厘子高贵的形象背后，离不开智利每年约1000万美元的全球推广投入，其中一半费用用在中国市场。近几年，蓝莓成为打工人的心头好，其抗氧化、护眼的功效直戳打工人痛点，一盒300克的高端蓝莓能卖到200元，即便125克的蓝莓价格低至9.9元，算下来也近乎近百元一千克。而“榴梿自由”的含金量更高，榴梿独特的气味与口感、开盲盒式的购买体验以及不菲的价格，使其几乎集齐了超级水果的六要素，买得起一整个榴梿成了财力的象征。
相比之下，普通的苹果、香蕉、橘子、梨显得平凡无奇，既不稀缺，也卖不了高价，更无法提供情绪价值。新茶饮赛道在卷配料时，争着用的也是油柑、黄皮、芭乐等小众水果，只为让人眼前一亮。这些年，水果随着人们消费水平的提高不断升级，被奉为健康完美的食物，其溢价成了令人向往的“财务自由”象征。但务实的消费者，不会被同一种套路反复收割。
“水果自由”就像一条流动的鄙视链。不必羡慕别人的“水果自由”，也无需急着通过升职加薪来实现。每一种贵族水果，都可能从“王谢堂前燕”变成“飞入寻常百姓家”。从引入新奇品种、品牌化包装、卖出高价，到本土产量增加、价格回落，这条下山路的相似度接近百分百。就像早年风光无限的富士苹果，如今占据中国苹果产量的70%以上，已不再稀奇。
进入2025年，曾经高不可攀的“贵族水果”价格纷纷跳水。往年一斤卖七八十元的车厘子，随着进口量增加，今年价格一度跌破20元/斤。得益于本土产量迅速增长，蓝莓价格从100多元/斤的高点下降至约50元/斤。“××自由”的含金量一降再降。但总有新的网红水果被包装成新晋贵族，吸引人们打开钱包。即便如此，打工人也学会了捂紧钱包，计算性价比和卡路里。人们消费水果的心态，从“是否吃得起”升级为“是否吃得对”“是否吃得安心”“是否吃出情绪价值”。
有关水果的健康神话正在破灭。社交媒体上不时出现对“牛油果减肥骗局”的控诉，一颗牛油果的热量相当于2 – 3碗米饭，过量食用会导致体重增加。2025年年初，“女子一天狂炫三斤车厘子致高烧”的新闻引发关注，让人们意识到车厘子吃多了会加重肠胃负担，摄入过多果糖反而不健康。出门在外，还可能遇到“诈骗水果”，比如“藏乌梨”并非产自青藏高原，“爆炸桃”只是把次级果当作高级果售卖，有的水果更是充满了“科技与狠活”。
水果刺激多巴胺分泌的方式，不只是被“吃”。许多人拿到水果后，第一件事不是洗了吃，而是“摆盘、拍照、发朋友圈”。与人分享水果的社交方式，大有代替“奶茶社交”的趋势。去年，打工人把未熟的香蕉养在工位，等待“蕉绿”消散。今年春天，电商平台蓝莓盆栽的销量同比暴涨246%，年轻人选择“自己动手，丰衣足食”。
当水果为故事、健康和情绪代言，普普通通地吃点水果，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。但比起昂首遥望、攀爬“水果自由”金字塔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进步？洋气水果占领商超货架，“比普通水果甜n倍”“不甜包赔”成了电商爆款的统一口号。但最近有消费者吐槽，水果越来越甜，却吃不出原本的果香了。人们怀念起“原生水果味”，商家也抓住商机，将酸味较重的绿皮橘子包装成“缓解孕吐神器”，没糖心的苹果宣传为“小时候的味道”，一些传统品种开始借助超级水果的营销武器打翻身仗。
超级水果又如何？若没有“好吃”这一关键要素，终究难以持续征服中国胃。在对超级水果祛魅的时代，人们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水果。比普通橙子贵五六倍、曾和瑞幸咖啡联名的褚橙，其背后的褚氏农业拥有先进的选果厂，橙子的色泽、果形、重量、糖度都有精细标准，摘下的橙子大约只有一半能成为“褚橙”。多年来，褚橙持续迭代产品、渠道和技术，让“高溢价”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性价比。2020年，中国蓝莓种植面积和总产量跃居全球第一。2024年，中国蓝莓种植面积超过140万亩，比2020年增加44%，总产量78万吨，比2020年增加197%。许多消费者发现，以前又小又酸的蓝莓，通过技术改良品种，现在已经变得个大脆甜。再加上电商平台、物流企业的供应链创新，娇贵的蓝莓能新鲜送达消费者手中。
将稀缺品种做到极致，或让优质品种走向大众，两条路没有高下之分，但都面临一个挑战：一旦造出爆款，就会有人跟风种植，最终导致产能过剩、果贱伤农。阳光玫瑰葡萄在短短几年间就从轻奢生活的代名词沦为“烂大街”的平价水果，就是因为大规模种植管理不到位，导致品质参差不齐。
水果最初的魅力，藏在风土和时令里。今年荔枝产量提高，全国人民都有机会品尝。但即使在冷链物流发达的今天，想要尝到最新鲜的荔枝，依然得身在岭南。同一品种的水果，在不同年份、不同季节，口感也会有所变化，每颗果子都有独特的体验。水果只是水果，你也只是你自己。在这个充斥着各种标准的世界里，只遵从内心的需求去选择一颗不那么完美的水果，本身就是一种松弛的自由。让我们告别水果消费主义的迷思，回归水果最本真的模样。